20多年前,我在離村子不遠的一個中學做英語代課教師。當時發生的一件事,讓我終生難忘。
有一天,我正在課堂上給同學們講課,一位學生卻玩起了惡作劇。他故意對我大喊大叫,說我講的課他聽不懂,勸我哪裡涼快就去哪裡歇著去。
他給我的這個下馬威,確實讓我在全班幾十個學生面前丟了臉,我當時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。可為人師表的身份,讓我很快把火壓了下去,我當時一句話也沒說出來,只能尷尬地站在教室前面,委屈得直想掉眼淚。
下課鈴響了,那學生收起書包就想衝出去,我卻對他說:「你別走,我有話要給你說。」
「不走就不走,誰還怕你咋的?!」雖然他說這話時的聲音很小,我還是聽得清清楚楚。
就這樣,他和他的同桌到了我的辦公室,我示意他們坐下,便說出了我的想法。
我對他說,我找這個飯碗很不容易,只求他說話不要那麼無理。同時,我還對他說,我來這裡,只是為了謀生,如果我真的很有本事,也不會在這個偏遠的鄉村中學教書了。
我之所以留下那個學生,只是不想讓太多人知道今天尷尬的事情,要不然人家不僅會罵我這個混飯吃的傢伙,不配當老師,還會指責我不該惹學生們生氣,讓學生在課堂上大喊大叫……」
我就這樣一味地指責自己的「不對」,搜羅所有的「譴責詞」把自己貶得一文不值。他聽著我的「乞求」,竟一改當初的狂傲,眼裡含著淚對我說:「老師,我錯了,請你原諒」。
我見他主動承認了錯誤,拉過他的手,輕輕地說:「你年齡還小,犯任何錯誤,老師都會原諒。只是你不該用那樣的方式,來向老師提意見,更不應該在課堂上大呼小叫,那樣做也會影響了大家。」
第二天,又該我上英語課了,我走進教室,竟發現他的位子上空著。我問他的同桌,他去了哪裡?同桌開始時還不好意思說。在我的一再追問下,同桌告訴我,他退學了。我問為什麼。同桌說,他頂撞了我,覺得沒臉再見我。
為了班裡的學生「一個都不能少」,我用了「三顧茅廬」的計謀,才讓他重返校園。
第一次,我給他寫了一封信,交給他的同桌,要他見信後,立即回校上課。他卻沒來。
第二次,我讓和他同村的一位老師給他捎口信,動員他回校上課。他依然沒來。
第三次,我騎著那輛破舊的永久牌自行車,親自去了他家,耐心地做他的思想工作,他總算眼裡噙著淚,答應我繼續讀書。
以後的日子,他在我的課上再也沒發生過激行為,倒是有事沒事的時候,常找我談心。
第二年,我離開那個學校,回到村裡做起了學前教育,當然也與他斷了聯繫。
後來隨著我身體殘疾程度的加重,我越來越自卑,更不願聯繫那些昔日的那些學生了。
一個冬天的午後,我拄著雙拐,去東邊集上買點藥。正走間,一個聲音從旁邊傳來:「老師,您也來趕集啦?」
我口中答應著抬起頭來,一位年輕小伙子站在我面前。我登時怔住了,一時想不起他是誰來。
「您可能將我忘了,我是北邊那個村的。當年我讀初一時,您曾經教過我的英語。」
我依然沒想起他是誰,便故作認出他的樣子說:「哦,想起來了,你也趕集了?」
「我在南方一家工廠做電工,前天剛回來。」小伙子說著,遞給我一根煙,繼而帶著幾分惋惜的口氣說:「沒想到您的身體現在糟到這種程度!」
小伙子和我聊了一會兒,執意要送我回家。
我終於想起,他正是我當年「三顧茅廬」的那位學生。他已經成了個大小伙子,相貌也變得沒有了原來的影子,難怪我沒把他認出來。
他把我一直送到家,在我簡陋的小屋裡,他深有感觸地對我說:正是那次他對我的頂撞,讓他學會了體諒別人。
臨走時,他給我留下了自己的聯繫方式,並許諾,如果我有用得著他幫助的地方,儘管打電話,他一定會盡力而為的。
這段往事常常讓我感到溫暖,而最近村裡的二狗卻因老師管教他的兒子,他卻要把老師告上法庭。
二狗的兒子大壯上五年級,與同學打架,老師上前試圖把他們拉開,大壯竟然不由分說,朝老師身上就是一拳。老師將大壯摁在桌上,讓那位同學走開。
二狗認為兒子受傷,向老師索賠。老師覺得自己在盡職盡責,滿足二狗,就意味著自己錯了。
我好像在網上看過類似的報道,只是那位老師面對學生家長寸步不讓,和校方的不敢表態,最終選擇了跳江自殺。
在我的印象中,二狗做事總是出人意料。
當年他在村裡上小學時,曾與班裡同學打架。老師先踢他兩腳,再在他脊背上猛捶幾下,嘴裡還訓斥道:「兔崽子,敢欺負人!我就打你個不老實。」
二狗很不服氣:「我咋不老實啦?你打我罵我,我都打不還手,罵不還口,這還不老實嗎?」老師被問得啞口無言。
二狗成年後,每次在路上見到那位已經退休、打罵過他的老師,當年的情景就歷歷在目。他多次想衝上去扇老師幾個耳光,但又怕承擔法律責任;直到後來那位老師去世,他才將往事化作雲煙。
如今兒子又攤上這事,二狗不想讓兒子像他那樣「忍氣吞聲」;特別是在網上看到下邊的故事,他對起訴兒子的老師更有信心了。
說的是某學生在教室里喧譁,副校長罵他一句,那學生竟又回罵一句。雙方發生爭執,結果造成副校長被處理。
我發微信勸二狗:得饒人處且饒人;即使官司打贏了,可能會在兒子心中播下睚眥必報的種子。二狗對我的話不以為然,我也沒與他過多爭論,而是講了上面那場20年前的親身經歷。
我知道說服不了二狗,只是覺得,每個人活在這世上都不容易,當老師也不過是混碗飯吃。鳥活著的時候,吃螞蟻;鳥死了之後,被螞蟻吃。能征服人心的,永遠不是威嚇,而是善良和寬容……
好在我早已不當老師,沒有了被學生家長起訴的風險。想到再也不用害怕被學生打,再也不用顧慮挨學生罵,再也不用擔心把學生訓上絕路,真有一種如遇大赦的感覺。